李林甫和李适之皆跪在下首，额头覆地，不敢说一句话。
李隆基看向他们，冷然道：“怎么？两位圣明宰相深夜求见，就是为了给朕看一看这盒子，然后一句话都没有？”
这段时间跟李隆基接触得多了，李适之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他确实气急了。
李适之暗地里吞了吞口水，眼角余光瞄向旁边跪着的李林甫——这个一手策划的罪魁祸首，此时正装傻充愣地继续伏着身子，不愿出头。
李适之最近被李林甫打压得够呛，好容易趁着李林甫养伤的日子抢过来的地盘，又一点一点地被拿回去了。
不但如此，李林甫还找了很多由头，并指使下面大肆构陷，将自己一派的人手罢官了不少。
李适之在中书门下开始举步维艰，政令不出皇城，就快变成一个空衔宰相了。
他深知，按照李林甫的手段和过往的例子，政斗失败者，都不得善终，即便辞官回乡，也会明压暗害，不得安宁。
因此，东宫不能倒，倒了，李林甫一家独大，他就更没有容身之处了。
李适之鼓起勇气，磕头道：“陛下，臣认为，兹事体大，不可轻断。虽有木盒巫蛊情状，但究竟是何人所为，须得仔细查探，没有铁证，不能定案，以免错杀无辜，放纵元凶。”
“废话！”李隆基正怒火熊熊，不由分说骂道，“这种事情朕还需要你教吗？当然要查，来人，给朕传朕的好儿子过来！”
李适之忙叩头道：“陛下，事情要从源头查起，臣请三司会审，先审柳勣，再审杜有邻，若铁证如山，不管是皇亲国戚，也不能抵赖。”
李隆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脯剧烈地起伏，对李适之的请求，没有任何回应。
李适之等了半晌，没听到说话，知道大事不妙，正要开口，就听到李隆基咆哮道：“这还不够铁证如山吗？！你到底有没有看那木盒里面装的是什么？是朕的人偶！上面还刻有朕的生辰八字！生辰八字你知道吗？！”
要不是有唐以来，从来没有哪个皇帝直接动手打大臣，李隆基真想抄起案上的砚台把李适之给砸了。
从来皇帝的生辰八字都是严格保密的，非近亲之人不能知情。
就算是他的一大帮儿子，也一概不知。
只有李亨，身为储君，在前往帝陵祭祀时，可以趁便看到李隆基的生辰八字。
李隆基认为，光凭这一点，就足够铁证如山。
李适之豁出去了，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抬起身来，直视李隆基，大声道：“陛下，你难道忘了汉武帝巫蛊之祸吗？”
“巫蛊之祸”四个字活生生地把李隆基从接近暴走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怎么能不知道？
汉武帝听信谗言，认为太子刘据诅咒自己，兴起大狱，不但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身死，被牵连而诛者数千人，震动天下。
其后，汉武帝发现是冤案后，已无法挽回，只能在宫中兴建“思子台”聊表愧疚。
即便汉武帝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堪称汉代一绝，可史书上对这件事可没给他留什么好言辞。
巫蛊之祸成为汉武帝生前死后都无法迈过的一大污点。
如果真的有人能想方设法拿到生辰八字，并效仿汉武帝故事，挑拨兴庆宫与东宫之间的关系，那自己岂非中了奸计？
李隆基总算冷静了点，摇晃着身子想找个位置坐下。
高力士忙上前来，一边轻抚他的背脊，给他顺气，一边扶着他寻了个最近的锦垫坐了下去。
李隆基气喘吁吁地道：“好，好，先查，查清楚。三司会审就没必要了，不过是一帮小人，行这种神鬼之事，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
事情闹得越大，知道的人越多，以后决断起来阻力越大。
更何况，李隆基的性格里就有这么一层别扭的因素：明明在意得要死，却偏要让底下人以为他都不在意。
李适之的目的就在于阻止未审先判，才不管要不要会审，忙道：“陛下说的是，那究竟何人来审，还请诏令。”
李隆基的目光此时才移到了旁边一直跪伏在地，一动不动的李林甫身上：“右相以为如何？”
从刚才入殿之后，李林甫除了开头说了几句场面话以外，便没有再发言，仿佛一个透明人。
李适之心中暗暗奇怪，这也太反常了，先不说右相乃首席阁老，意见举足轻重，遇到这等大事，必须发言。
何况，这还是构陷东宫之事，不管是不是李林甫做的，他不得兴奋异常，抢先引导暗示皇帝对东宫下重手吗？
见李隆基垂询，李林甫这才诚惶诚恐地叩了一个头，道：“臣认为，左相说的是正理，凡事总得查清楚了，才能赏罚分明，震慑不法。”
李适之更惊讶了，这是破天荒的，李林甫第一次跟自己意见完全一致。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道：“那你认为该由谁主审？”
李适之暗暗叫苦，审案是自己提出的，难道不应该先问自己吗？问李林甫的话，他自会当仁不让地接过这个美差，到时想给东宫定多大的罪，就定多大的罪。
不料，李林甫却道：“回陛下，臣最近还在将养身子，加之政务繁忙，实在左支右绌，精力不济，脱不开身。此案请由左相全权审理，有需要臣的地方，臣在从旁协助，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李适之实在太讶异了，忍不住抬头看了李林甫一眼。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开李隆基的视线，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们先下去吧，朕好好想想。”
李适之不得已，只好和李林甫一起告退。
等两人离开，李隆基靠在凭几上，两眼望着殿顶那繁复的雕刻图案，双眼有些失神。
高力士见状，下令闲杂人等都不许进殿，自己蹑着步子走过来，给李隆基轻轻按揉额头两边的太阳穴。
每次大动肝火后，李隆基都会头疼不已，这是年岁已高，气血衰弱所带来的后遗症。
李隆基没有制止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
高力士知道他心中苦恼，轻声道：“大家，要不要传召寿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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