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人牙子抖得跟筛糠一样，大汗淋漓之下，慌忙叩头道：“大王宽宥草民之罪。草民年岁渐大，容易忘事，记错了也是可能的。那几年或许来过长安，但却记不太清了。大王所问，草民确实不知。”
李瑁嗤笑一声，道：“那么显眼的棚子都记不住，那你且说说，开元十几年之时，你在长安所闻所见，与今日有何不同？”
这么宽泛的题目，人牙子也不敢再推称完全没印象，只好冥思苦想了一阵，才期期艾艾地答道：“如果草民没记错的话，似乎西市多了座醉香楼。”
醉香楼？李瑁迅速搜索原主的记忆，发现醉香楼是开元二十六年才开的。
李瑁再度冷笑一声，声线凌厉了许多：“棚子记不住，醉香楼建成的时间也记错，看来你记性并不十分的好啊。”
人牙子忙接话道：“大王所言不错，草民如今确实记性很差了。”
李瑁猛然一拍扶手，喝道：“混账东西！既然记性很差，何以数十年前贩卖李辅国入宫的情状却记得一清二楚？连他不爱说话，拳打脚踢都记得。”
人牙子一听，当场冷汗都吓出来了。
原来李瑁问了一大圈，是在这里给他设套呢。
慌乱之下，他更加口不择言：“草民……草民是因为……因为……因为难得碰上这样的小孩，故而记得特别清晰一些。”
李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森然：“难得碰上？怎么？经你手卖出去的小孩，都是欢天喜地跟着走的？就没有一个哭闹挣扎的？何以这个记得这么清晰，其他的却记不清了。”
他微微俯下身，看着人牙子惊恐交加的苍白面容，轻声道：“只怕记得的不是你本人，而是另有其人吧？”
只这一句话，如同毒蛇吐信，冰冷的触感直插心脏。
人牙子全身都战栗不止，蓦然抬头，双眼因为惊惧而睁得浑圆，面部肌肉抽搐，艰难地道：“不……大王……不，我是……”
李瑁重新靠坐回榻上，冷漠地看着他：“事到如今，还要诡辞狡辩吗？究竟是何人指使你来投案，教你说那番言辞？”
人牙子已经泪流两行，跌坐在地上，瑟缩成一团，哭道：“大王，草民就是鬼迷心窍，见到告示上说有功者赏钱帛，这才过来。您就当草民胡说八道吧。”
“对钦命特使胡说八道，也即是对陛下胡说八道，当为大不敬，流三族。”李瑁信口胡诌道，接着看向人牙子，关切地问道：“你家中不会都死光了，只剩你一个吧？那倒是省事了。”
人牙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挣扎着爬起，拼命叩头，口中呜咽有声，涕泪长流。
李瑁盯着他，慢悠悠地道：“如何？你想好没有？到底说还是不说？”
人牙子哭道：“大王，草民并非不愿说，实是不敢说。请大王莫问了，莫问了！”
他疯狂地叩着头，似乎想以此来逃脱接下来可怕的厄运。
地板上渐渐渗出血迹，他的额头已磕得血肉模糊，可他依旧不停，沉闷的“砰砰”声在这个狭窄的牢房里单调地重复。
在外人看来，他这样的行为显得不可理喻，如同疯子。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相比较另外一条可怕的道路，这点皮肉之苦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曾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人贩子，经他的手贩卖的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几百。
卖进宫里是最值钱的，因为良人家的儿女，宁可为奴为婢，也不愿断子绝孙，永绝深宫。
因此，能卖进宫里的，多半是父母双亡，或是家中嫌弃。
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孩子，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生意，竟会变成了笼罩一生的诅咒。
李辅国记住了他。
从一个不起眼的杂使宫人，逐渐成长为李亨的身边人，再到后来东宫说一不二的大宦官，李辅国在无数尔虞我诈中成长，却始终没有忘记他。
李辅国飞黄腾达之后，第一时间派出暗探，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自己。
李辅国将他关在一处隐秘的所在，不问缘由，将他折磨了整整二十一天。
遍体鳞伤，神志恍惚之际，李辅国才缓缓登场，告诉了他更为可怕的消息。
他的家人也被找到了，一家大小包括牙牙学语的一对儿女，尽入东宫的掌控中。
强烈的求生意志让他苦苦求饶，宁可自己凌迟处死，也想保全家人性命。
李辅国最终留下了他，但要求自己为东宫四处打探消息，成为暗线之一。
直到本次案发，李辅国又匆匆找到自己，交代了一番，让他主动投案，撇清和司马家的关系。
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一颗毫不知情的棋子，但却投鼠忌器，始终记挂着家人性命。
所以即便李瑁发现了他言语中的破绽，苦苦相逼，他也不敢吐露一个字。
李瑁倒也并不意外，逼到这个份上，人牙子都不肯说，证明东宫已捏住了他的软肋。
这说明李辅国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会推一个控制不了的傀儡出来。
但对于李瑁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微微一笑，转了个话题道：“你看过告示，当知司马家和刺杀右相之事有莫大关联。但司马家不过一介商户，怎么可能刺杀？必是有人假借他的名头暗中行事。现今右相中毒，性命危殆，必须有解药才行。你既不肯说出主使，若是能交出解药，本王还可留你一条性命。”
人牙子磕头的动作停滞了，紧接着一脸愕然地抬起头来。
他不明白，刚才明明是在纠结贩卖李辅国的事情，怎么突然转到了毒杀李林甫身上？
还要他交出解药？
他的心思开始急剧转动起来：莫非是东宫毒杀了李林甫，现在让他出来作替罪羊？
他行走江湖多年，加上被李辅国威胁，早就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知道作孽多起，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从李瑁威胁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多半是死定了。
但如果自己能认下毒杀李林甫这笔烂账，大不了勾决绞斩，还能指望李辅国良心发现，放自己家人一条生路。
想及此处，人牙子一咬牙，道：“启禀大王，下毒确是草民所为。解药就在我的随身包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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