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西风残照 第2章 河间(一)

作者:造楼用不着木头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3-16 14:04:57
最新网址:www.diquge.com

残月西沉时,南皮城的谯楼终于燃起了火光。

吴疁将断刀在皮甲上擦了擦,刀刃上凝结的血珠簌簌落在夯土城墙的裂缝里。这是他与守城都尉约定的暗号——三更梆响,西南角楼举火为信。湿润的夜风裹挟着苇塘的腥气,八百壮士伏在护城河边的芦苇荡中,粗重的呼吸声像蛰伏的兽群。

“伍长,时辰到了。“亲兵递来蒙着湿布的火把,火光映出他额角新结的血痂。这少年昨日还是南皮城外割苇的佃户,此刻眼中却燃着吴疁从未见过的光。吴疁记得半月前在流民堆里发现他时,这少年正用石片刮食树皮,腰间别着半截被野狗啃过的胫骨。

竹梯搭上城墙的闷响惊起夜枭,第一支火箭划破黑暗时,吴疁已经摸到了角楼下的排水沟。腐臭的泥浆没过胫甲,他想起去岁寒冬,也是在这样污秽的沟渠里,他背着冻僵的粮曹穿过三十里雪原,换来的却是两记杀威棒。城头巡卒的皮靴踏过垛口,碎土簌簌落在他仰起的脸上。

“放闸!“城头传来嘶吼,滚木礌石轰然而下。吴疁侧身贴在女墙凹处,听见身后传来骨肉碎裂的闷响。他反手抓住垂下的绳梯,腰间的断刀突然轻颤——这是义军铁匠用三辆粮车熔铸的刀,此刻竟与城头的金铁交鸣生出共鸣。攀上城堞的刹那,他看见守军都尉惊骇的脸,那人手中横刀还挂着半截义军的肠子。

卯初时分,南皮郡守的人头已经挂在城门。吴疁站在谯楼眺望河间方向,晨雾中的运河泛着血色的波光。他解下染血的皮弁,任由晨风吹散发髻。城南粮仓洞开,饥民如潮水般涌向官廪,那声势竟比昨夜攻城更撼动天地。几个白发老妪跪在仓前,用豁口的陶碗舀起带霉味的粟米,浑浊的泪水滴在官印封泥的碎片上。

三百里外的河间郡守府,青铜冰鉴正吞吐着丝丝白雾。

太守张怀瑾的指尖在舆图上逡巡,鎏金博山炉升起袅袅青烟,却掩不住他额角的冷汗。案头冰裂纹瓷盏里的五石散早已凝结成块,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吴畋...真是吴疁胞弟?“他第无数次望向堂下跪着的县令,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大人明鉴!“乐成县令王徽以额触地,官袍下摆还沾着漳水畔的晨露,“天祐元年剿灭水匪,若非吴兵曹冒死相救,下官早已葬身鱼腹。“他说到激动处猛地掀起袍角,露出左腿狰狞的箭疮,“那贼人的毒箭离心口只差三寸,是吴畋用嘴吸出脓血,守了我三天三夜!“

铜壶滴漏发出清脆的“叮“声,寅时的更鼓惊飞檐下宿鸟。府门铜环骤响,吴畋白衣散发昂然而入,腰间蹀躞带悬着的鱼符随步伐轻晃。晨光穿过格心窗,在他清瘦的面庞投下菱花纹影。这个曾在流民营中舌战群吏的兵曹,此刻竟赤着双足,足底还沾着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霜痕。

“某今日割发代首,与逆贼吴疁恩断义绝!“寒光闪过,青丝委地如墨菊绽放。短匕“当啷“坠地时,吴畋眼角恰到好处地滑落一滴清泪,“自旧历二十一年蒙前太守擢拔,某便立誓效忠大隋!“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交错的鞭痕,“这是当年替郡守押送辽东军粮时,被高句丽游骑所伤!“

张怀瑾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青玉镇纸。他想起半月前巡视武库,正是这个吴畋,仅用半日便理清了三年未核的兵械簿。那些晦涩的军籍术语从他口中吐出,竟如诗赋般流转自如。更难得的是当自己问及前朝马槊形制,此人竟能引述典故回答。

“赏长剑一柄!“太守突然起身,腰间蹀躞带上的银龟钮撞出清响。当吴畋双手接过那柄镶嵌绿松石的仪剑时,屏风后的长史卢延嗣发出声几不可闻的冷笑。这柄剑原是睿宗年间御赐之物,剑鞘上的蟠螭纹已有些磨损,却仍透着森森寒气。

……

暮色将河间郡守府的九脊歇山顶染成鸦青色时,卢延嗣在廨舍前的蟠龙柱下截住了太守。这个出身范阳卢氏旁支的长史,总爱在鱼尾纹里藏着三分讥诮。他枯枝般的手指攥着卷泛黄的牒文,羊皮卷边角磨损处露出里面猩红的印泥——那是少宗九年齐郡暴动的案卷副本。

“大人可记得王薄作乱前,在历城县衙廊柱上刻的诗?“卢延嗣的声音像秋蝉振翅般尖细,他故意将牒文展开半尺,露出“抚循有方“的朱批。夕阳透过榉树间隙,在“方“字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

张怀瑾驻足凝视回廊外的假山石。太湖石孔洞中蔓生的忍冬藤,让他想起六年前赴任时,正是卢延嗣在此处迎候。那时新凿的曲水流觞渠还未生青苔,这个家世很好但在族中并不受待见的长史捧着账簿,能将各郡屯田数精确程度令人无比佩服。

“无向辽东浪死歌...“卢延嗣突然高声吟诵,惊起檐下栖鸽。太守的蹀躞带银扣撞在石栏上,发出清越的颤音。“当年王薄便是用这首反诗,煽动运粮民夫砸了官仓!“他枯瘦的手指戳向牒文中某处,“而这位吴兵曹,上月刚重修了《河间民谣辑录》。“

太守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记得那份装帧精美的歌谣集,靛蓝封皮上还洒着金粉。其中“漳水清清可濯缨“的句子,曾被他在刺史宴会上击节称赞。此刻回忆起来,那音韵竟与王薄的反诗有七分相似。

回廊转角传来棋子叩枰的脆响。吴畋正在月门下与仓曹对弈,残阳为他的侧脸镀上金边。当他把黑子按在“天元“位时,腰间金错剑的璏钮反射出一道冷光,正刺在太守眼底。

“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张怀瑾猛地甩袖,蹀躞带上的银龟钮竟被扯落,咕噜噜滚进排水沟。卢延嗣躬身去拾,后颈暴突的脊椎骨像极了弩机上的望山。“下官祖父曾任齐郡法曹,“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声音闷闷地从地底传来,“王薄杀进历城那日,他因不肯在伪诏上盖章,被叛军将双手钉在城门!“

太守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注意到卢延嗣的幞头下已有白发丛生,这个刚过不惑之年的长史,竟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岁不止。假山石后转出捧着重阳糕的侍女,甜腻的枣香突然让他作呕。

对弈处传来吴畋清朗的笑声:“曹兄这手'铁门栓'当真精妙!“仓曹的回应带着谄媚:“还是兵曹的'大胆穿心'更胜一筹。“张怀瑾突然想起昨日核验军籍时,吴畋指着某个阵亡士兵的名字叹道:“这人是饿死的——您看粮簿便知,去岁河间府兵每日口粮不足三合……“

卢延嗣直起身,将沾了泥污的银龟钮在袖口擦了擦:“大人可知吴氏兄弟的乳名?“他不等回答便自问自答:“而...“

“够了!“太守劈手夺回银钮,指尖触到对方掌心厚茧——那是常年执笔磨出的硬茧,却比武将的握刀茧更显狰狞。他忽然注意到卢延嗣的官靴,右靴内侧用麻线粗糙地缝补过,针脚与吴畋昨日呈上的《城防修缮录》字迹同样工整。

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惊飞了在流觞渠饮水的麻雀。吴畋起身施礼告退的身影,在暮色中拖出长长的暗影。那柄长剑随着步伐轻晃,剑鞘末端的莲花纹在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宛如一簇燃烧的火苗。

子夜梆声荡过武库高墙时,吴畋正在地窖擦拭那柄真正的横刀。二十七个黑影伏在霉湿的草席上,他们有的是被克扣军饷的府兵,有的是遭强征的运河纤夫。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仿佛一群伺机而动的豺狼。角落里的独眼汉子忽然开口:“听说南皮城破时,义军把官仓的铜斗都熔了铸刀?“

“何止铜斗。“吴畋轻弹刀身,龙吟般的颤音在地窖回荡,“连县衙的铜匦都砸了。“他嘴角勾起冷笑,“那些写着'广开言路'的铭文,正好熔作箭镞。“众人低笑中,有人递来半葫芦浊酒,酒液里还浮着未滤净的糠皮。

“后日卯时三刻,朔望日,东市的胡商驼队出城。“吴畋用刀尖在地上勾画城防图,月光从气窗漏进来,为他眉间的朱砂痣添了三分妖异。“卢长史每逢朔望都要带人往西门的隆福寺上香,而守西门的队正,恰好是我同乡。“他忽然顿住,刀锋在“郡狱“位置划出深痕,“地牢里那几十个因欠税入罪的佃农,必须寅时前放出。“

地窖突然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头顶——瓦片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吴畋吹熄油灯,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横刀轻吟混作一处。当野猫的嘶叫划破夜空时,他才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黑暗中有谁在发抖,酒葫芦翻倒的声响格外刺耳。

“大哥此刻应当拿下渤海全境了。“他摩挲着怀中半枚残缺的玉佩,那是大业七年兄弟分别时摔开的信物。当时漳水暴涨,他们抱着断木漂流三日,在太阳晒裂嘴唇的午后,大哥把仅存的半块麸饼塞进他手里……

地窖深处,有人轻轻哼起冀北的采菱调,沙哑的嗓音里带着漳水苦涩的腥气。

五更天的梆子声穿透窗纸时,吴畋正站在郡守府的飞檐下。他望着启明星的方向,长剑的璏钮硌着掌心。府库方向突然传来犬吠,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当第一缕晨光照亮门楣上的狴犴雕饰时,他仿佛听见遥远的南城门传来驼铃清音。

“永和末,定襄秋逢雹,陌毁而田存,吴父异之,命其子曰疁”--《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