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李恪看完信后,短暂的沉默。
魏叔玉好奇询问:“怎么了大哥?”
李恪笑了笑,把信递给魏叔玉。
“王崇基有意在益州全面推行新政?”魏叔玉扫视一眼信件,看完大体的内容后,高兴道:“这是好事情。”
“大哥你怎么看着并不十分高兴?”
“今日朝堂之上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李恪拧眉说道,拉了拉马缰,马速放缓,两人时间的距离更近了几分,确保说话两人听得见,周围人不会听到。
魏叔玉愣怔一下:“知道了,没想到这次并州系和关陇系盟友们双方会联合起来,整个朝堂,差一点变成了一场利益瓜分。”
“陛下坐在皇位之上,也只能看着。”
在他看来这是好事情。
并州系和关陇系此番忽然的强势联合,划分了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还要染指工部。
一副要控制朝堂局势的格局,似乎要重现高祖皇帝时期,士族盈朝的强势。
可两系支持的是秦王和魏王。
两系此番的动作,皇帝所代表的皇权对臣权就没有忌惮反感?继而难道对秦王与魏王就没有反感。
这对大哥是有利的。
当然他很清楚,恐怕大哥的关注重点与他不一样。
甚至大哥没有争储之心,恐怕都没有想到这些上面,魏叔玉心中不由苦笑。
果然,只见李恪随意甩了甩马鞭,沉声分析道:“这一次两系的联合,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外部压力太大,他们在进行反击。”
“一旦年终述职,王崇基提出响应朝廷,在益州全面深化革新,外部给朝堂士族系的压力就会更大。”
“压力越大,反弹就会越大,革新真正进入了最艰难的深水期了。”
“益州或许是我革新最后一个巨大的,完整的胜利了。”
李恪忽然发现,现在整个天下的局势都是一片乱糟糟的。
这种乱糟糟是革新与守旧相互间犬牙交错产生的。
普通的百姓或许很难发现。
陇右、关中、益州、岭南这些地方是革新压到守旧。
并州差不多是势均力敌。
过潼关之后,虽然前期的清查吏治,剿除匪患、严格制定征收粮赋等等一系列事情,这些零敲碎打的动作已经在僵固的格局上打开缝隙。
但是随着双方的挤压碰撞越来越厉害,这些地方守旧一方依旧是最强势的。
“开国之际,李氏借助士族过潼关,挥兵中原完成了天下统一,现在我们的革新能不能真正过潼关,我们能够借助的力量在哪儿?”
“打不开这个僵局,革新和守旧会将天下一分为二的,对将来始终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而且我担心,对峙的久了,革新的势头并不能持续,新的事物与旧有的事物,在顽强方面,旧有的事物养成的强大惯性,是新事物比之不及的。”
“……”
魏叔玉就知道大哥和他的关注重点不一样,他听着神色也渐渐变凝重。
“大哥,贞观二十年,我们难过,守旧也不好过。”魏叔玉笑着开导道。
闻言,李恪不由一笑,扬鞭击马爽朗道:“对,这潼关上的风,到底是东边压到西边,还是西边压到东边,且看吧!”
话中,二人驾马往齐王府的方向而去。
……
宫内。
杜如晦与房玄龄行走在官房外面。
房玄龄笑着说道:“今天辅机他们受的内伤恐怕有点重,尤其是王珪等人。”
杜如晦不由莞尔一笑,一盘好棋,眼看着就要大获全胜的时候,伸出一只黑手,一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搅浑。
赢了吗?
恐怕谁都难说得清楚。
杜如晦感慨道:“吴王今天这一手,倒是给我一个很大的启发。”
噢?
“说来听听。”房玄龄好奇道。
杜如晦笑着说道:“你就没有想过,吴王今天是怎么达成搅局目的的吗?”
“首先要确保关并双方无法达成一致的默契,就好比今天,吴王先丢出一个陈政道来,并州系就无法跳出来反驳,并州系保持了沉默,我们与辅机就是势均力敌了。”
房玄龄不由面露惊愕,怀疑道:“你是在说,吴王今天可不只是搅局,还是在给我们亲自示范,今后中书省该如何斗争?这……”
杜如晦会心一笑,脸上也露出了感慨之色。
这位吴王的手段,有时候纵使是他们也不得不佩服。
分化瓦解,逐个击破。
这些东西他们都懂,也在朝堂的争斗中运用的十分熟练。
可是却没有想到,这分化瓦解还能够如此巧妙的控制力度。
并州系、关陇系的合作,逐个击破,这逐个中,促使并州系保持沉默即可,就好比李恪丢出了陈政道,让并州系的王唐二人左右为难即可。
暖阁中。
李世民在一张空白的折子上写下十三位宰辅的名字。
笑着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连药师都心心念念的想要收这个混球为兵家的入门弟子,这份灵活刁钻的手段,用在朝堂可以,领兵作战也同样适用。”
……
户部。
李泰堂而皇之的走入其中。
陈政德没有来之前,他工部的差事还没有转交,他现在等于是控制着两部。
李泰走路都有点像螃蟹,就差爬下横着走了。
狄仁杰跟在后面,暗暗看着,不由觉得好笑。
“老大那个臭不要脸的,这户部管着钱粮,用的就是比我们其他几部好,我一定要弹劾他一个铺张浪费不成!”李泰走入原属于李承乾的官房,这看看,哪儿看看,冷笑说道。
“去,把户部的账目拿来,我要审查。”李泰吩咐道。
陪在身边的户部属官连忙小心翼翼应了一句离开。
啪!
不多久后,李泰脸色漆黑的把手中的账目砸在桌子上,指着面前的属官气的大骂道:“户部怎么就剩下这么一点钱粮!”
“还有,这上面记载,近期有一百万贯的钱粮转到了兵部,这是怎么回事!”
“尚书,这是给兵部明年前半年的粮饷,今年到了年终,户部的确没有什么节余了,户部府库,只剩下大约三十万贯的节余了。”属官小心翼翼的回答道,至于内部,大家都明白。
啪啪啪!
李泰胖乎乎的手气的连连拍桌子,咬牙怒道:“好啊,老大你个臭不要脸的!你无耻!你早知道自己去兵部,所以你就提前把明年前半年的粮饷都转移到了兵部。”
“我要是不参你一本,我就不是你亲弟弟!”
狄仁杰提醒道:“殿下,户部节余三十万贯,恐怕还不够朝廷年终百官俸禄、祭祀,以及扶助长安城孤老的。”
“而按照惯例,各地纾解府库的钱粮,要在年后才能正式入户部府库,户部才能调动使用。”
“要么我为什么弹劾老大这混蛋呢!他这是临走都故意给我挖坑!这个臭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我刚刚做了户部尚书,年终时候,他就给我挖了好大一个坑,他怎么这么缺德!”
这次他也算占尽了便宜,河北系上没上位不管他的事情,反正陈政德也是倾向关陇系的,也算是半个自己人。
他等于是掌控着两部了。
原本大好的心情,现在全没了。
年终喜庆的日子,他户部要是拿不出钱来,他这个尚书脸上也无光啊!
老大这分明就是让他丢人!
狄仁杰提醒道:“去陛下面前打官司,多半是无法让兵部把吃进去的吐出来了。”
李泰愣怔一下,已经拿在手中的笔缓缓放下,点了点头:“对,而且这官司打起来,就不是我跟老大两个人的事情,会牵扯到兵部,甚至得罪那些将军们。”
“老大这个臭不要脸的,这次计划的可真好!跟他闹,得罪那些将军们,不闹,本王就要自己吞下这颗苦果。”
李泰气的边说边在地上踱步转着,某刻,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咬牙冷笑道:“通知王妃,把王府值钱的东西都准备出来,跟本王到长安的街面上售卖,我们夫妻给户部筹钱!”
话罢,李泰不管一脸错愕的狄仁杰,脚下生风离开。
……
益州。
一辆马车停在益州府衙外面。
窦静看着刺史府外聚集了很多人不由吩咐道:“去问一问,刺史府怎么这么热闹?”
“是!”
不多久,陪窦静游历的家丁回来:“老爷,打听清楚了,好像是刺史府要征询什么事情,益州各地各级主官,士族人都到了。”
“这个王崇基,现在也越来越不像是太原王氏士族人杰了。”自语一句后,窦静沉吟片刻,吩咐:“把我的拜帖送进去。”
不多久,王崇基和长孙冲亲自出来迎接。
双方寒暄后,窦静笑着揶揄道:“王刺史,你益州现在的做事风格,越来越像陇右了,陇右那边做事情总是会先征询各地,然后再做决定。”
“不知此次,你们益州是准备做什么大事情,能否让我旁听旁听。”
王崇基与窦静在长安便相识,也知道窦静成了关陇系宰辅之外,第一个从朝堂退出来的大员。
“自无不可。”王崇基笑着说道,反正做都要做了,还怕别人听不成吗?
何况这一次听的也不止窦静一人。
岭南那四位现在就在里面坐着呢。
至于窦静话中暗示他现在越来越像革新派,王崇基选择性的假装没有听出来。
“窦兄请!”
“请!”
窦静被带到府衙大堂侧面的偏厅就看到了薛万彻以及其他三个年轻人。
岭南四恪党!
尽管窦静不认识马周、上官仪,褚遂良但是他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一定是岭南的四位刺史,天下封疆大吏中,鼎鼎有名的四位刺史。
简单的招呼后,双方坐下。
而王崇基和长孙冲则到了大堂。
大堂外面的宽大空地已经坐满了从各地来的各州府衙门主官以及士族代表、地方名宿。
随着王崇基二人的到来瞬间安静下来。
隔壁偏厅,薛万彻几人也不坐着了,起身来到门口,静静看着。
王崇基沉默片刻,开口郑重说道:“益州近年来的发展大家有目共睹,是益州百姓以及在座诸位一起开创的。”
“是啊,以前我们益州是朝廷流放罪官的地方,现在罪官要是能被流放益州,都会笑的睡不着觉的。”
“哈哈……这话说的对头,不记得了,朝廷已经多少年没有把罪官流放益州了。”
……
王崇基压了压手,待声音落下后,沉凝说道:“大家高兴于益州的变化,但是益州近两三年的停滞,大家心里也应该很清楚。”
闻言,所有人面色均都不由变得凝重。
隐约知道王崇基想要做什么了。
“至于制约益州发展的原因,我们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益州以前比岭南要赋富裕,可最近几年,大家对我们的邻居岭南应该感受很清晰。”
“此番召集大家来,就是想问一问大家,我们是保持现状,等着被岭南远远甩在后面呢?”
“还是我们迎难而上,主动追赶。”
“朝廷要完善地方制度、要整理逃籍,这事情恐怕是躲不过。”长孙冲接住话茬,替王崇基说道:“岭南已经全面铺盖进行、陇右听说已经改完了,关中也在进行,我们益州能硬抗到什么时候?”
“早该,益州民间活跃性得到进一步释放,大家可以早受益,我们早一天缩短和岭南的差距。”
“益州可是比岭南更早富裕的,现在我们回朝中丢人是小,诸位在岭南士族同仁面前,难道就不觉得矮一头吗?”
“中原河北、河南或许还能拖着,可益州被岭南、陇右、关中包围着,又紧靠关中朝廷根基之地,恐怕是拖也拖不了太久,两三年?三五年?”
“这一次,就是征询你们大家的意见,我们益州该何去何从。”
“整理逃籍,这就是割我们的肉啊。”
“恐怕这一刀迟早要落下来,岭南那些土鳖,现在往来益州,天天吹什么出海,吹什么益州,要不我们也改吧。”
“改吧,伸头一到缩头一刀,长孙別驾说的也不错,早改能缩短和岭南的差距。”
“最可能的是岭南那群王八蛋,说什么我们顽固,不带我们一起出海,太可恨了!”
“说起来,我们益州士族和岭南也差不多,现在革新的东风势大,好处也不小,要不就随着这股东风吧?”
……
哎!
窦静听着议论,深深的叹了口气,益州完了!
他从益州士族、百官的反应就明白了。
从益州人的议论中,多提及岭南,似乎关中都不是益州士族比较的对象,这让关陇系出身的窦静十分受伤。
他拱手对薛万彻说道:“薛经略使,益州之后,我要去岭南看看,这里有吴王的一封信,吴王说只要拿着这封信,去了岭南我想看什么,就可以看什么?”
“这倒不假。”薛万彻说道:“吴王在岭南各界都很受尊敬,只要你去了岭南拿出王爷盖有王爷印章的书信,岭南的各行各业你都可以随意去观察。”
尽管不清楚吴王李恪为什么这么重视窦静,他还是满口答应:“我稍后写一份书信给广东道別驾张君政,他是老岭南人,让他跟岭南各地打声招呼。”
“多谢薛经略使。”窦静感谢道,继而笑着说道:“今年岭南四位刺史回朝,益州也要有大变动,年终朝堂,诸位又要给吴王张脸了。”
薛万彻等人一笑付之,并没有接话。
……
翌日约定的时间内。
李恪在长城内的老兵工坊仓库见到了三宝。
“三宝拜见殿下!”三宝在李恪到了之后,连忙行礼。
李恪看着王德这个义子,当初监国,三宝伺候他,倒也算是尽心尽力,这也是个机灵人。
否则他就不会找三宝了。
李恪扭头对魏叔玉和程处默说道:“你们帮忙去外面盯着,不要让人接近。”
二人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离开。
李恪往仓库里面走了去,三宝连忙跟上。
“父皇近日来狠宠幸那位卢贵人是吧?”前天吃了那位卢贵人做的膳食之后,回去夫妻之间的床笫之事,让李恪心生警惕。
他怀疑那位卢贵人在膳食中动了手脚。
是争宠呢,还是别有目的?
如果前者倒还好。
“陛下近一月内,去了四次卢贵人处。”三宝谨慎回答道。
“三宝我想让你帮我留意观察这位卢贵人,比如她可以从什么地方得到某些药物之类的。”
三宝面色大变:“殿下是怀疑卢贵人她……”
这事情太大了,这位殿下怎么知道?
万一陛下有什么闪失?
三宝之前还以为这位殿下想要让他帮忙收集皇帝的举动,有争储之心呢。
“不要慌!”李恪转身拍了拍三宝的肩膀:“这件事情你只要盯着就可以,据我所知,宫中的药材都是从太医院出的,你帮我盯着,还有父皇的身体状况,近日来还好吧?”
“陛下身体无碍。”三宝连忙答道,沉吟片刻后,点头道:“三宝愿意为殿下盯着。”
“嗯,谢谢。”
“殿下言重了。”三宝连忙摆手道。
……
是夜。
长孙府。
“老爷,宫内的消息,陛下近来似乎十分宠幸卢贵人。”长孙府管事,长孙无忌的心腹在长孙无忌面前汇报着。
“我们安插在老兵工坊的人注意到,魏家小公爷似乎和王大监的义子三宝接触过。”
“似乎在做些什么。”
长孙无忌听闻后不由微微皱眉,两个消息都不怎么好。
卢氏之女受宠,吴王李恪似乎在接近皇帝身边的内侍。
“继续盯着,查清楚三宝和吴王之间有没有联系,有什么联系?”
“是!”
“还有什么消息吗?”长孙无忌拿起一本书,翻开准备看,随口询问道。
“还有一件,魏王带着王妃在街头兜售王府东西,为户部筹集钱粮。”
长孙无忌听闻后不由无奈,又好气又好笑,外甥承乾差点搬空户部的小动作他是知道的。
没想到另外一个外甥也不是省油灯。
“这件事情不要管了,让陛下去操心吧。”
“老爷,还有一件事情,近日齐王在吴王的帮助下,悄悄出了一次王府,应该是陛下默许了,去了城外的发电工坊,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唔……
这事情引起了长孙无忌的好奇,他询问道:“齐王李佑研究的那个机车研究出来了吗?”
齐王府也有他安插的人。
长孙无忌很明白,那东西出来后的威力。
李佑恐怕可以凭借此物,走出圈禁。
他也很清楚,这是李恪为李佑免除圈禁在铺路。
“老爷,我们的人并不清楚那些研究,所以进度如何,就无从判断了。”
“继续盯着吧,先搞清楚吴王和三宝之间有什么联系,其他的都可以放一放。”
“是!”
待管事走了后,长孙无忌放下手中的书册,提笔在桌面纸张上分别写下李恪、温彦博、卢赤松的名字。
“彦博当初第一个提出陛下纳五姓七望十家之女,卢氏之女受宠,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
“侯君集上奏长生药,几乎都是差不多前后脚发生的事情。”
“李恪似乎在接近皇帝身边的内侍,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长孙无忌眼角忽然跳了跳,他担心温彦博等人背着他做了什么,如果被李恪抓住把柄。
那就糟糕了!
长孙无忌又挥毫在纸面写下潼关二字,自言自语道:“革新之风想要席卷出潼关,如果能抓住你联系内侍的把柄,这风被釜底抽薪,恐怕也卷不起太大的浪花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