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快醒醒，下田插秧去了。”
好熟悉的声音，周至猛地睁开了眼，稻草杆子正扎着后脖颈，老樟树漏下的光斑晃得人发晕，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满眼诧异的打量着四周。
远处传来起田埂的号子声，炙热的太阳烤得人浑身发腻，老屋门槛上还留着老三劈柴砍出的豁口，屋里出来三只芦花鸡扑棱棱从脚边窜过，鸡屎混着稻草的酸腐味直冲鼻腔。
这不是家里老房子吗？
难不成重生了？
周至歪头看着身旁站着的大高个，这张黑不溜秋脸觉得好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发什么愣，起来。”
熟悉的乡音再次传来，记忆拨动了他的心弦，周至盯着那张晒得油亮的国字脸，喉头突然发紧——是大哥，活生生的大哥！
这时候大哥还没留胡子，眼神中透出一股木讷，汗津津的白背心字迹已经褪色，卷到膝盖的裤管沾满了泥星子。
“拉我一把。”周至伸手抓住的周辰结实的手臂一跃而起，使劲摇晃着他宽阔的背脊，“大哥，今年是哪年？”
“快点吧，秧苗把子都泡在田里了。”周辰知道老二对干农活不上心，不愿搭理他，把草帽往他头上一扣，自己下田去了。
他对眼前的一切有些陌生，一边拍打着粘在粗布裤上的稻草屑，一边寻找时间的蛛丝马迹。
终于在大门门板后边，发现了爹用木炭记录每年收成的笔迹，尚未沾染灰尘的唯一年份：1986年六月初十。
1986，四十年前。
真的重生了，年轻身体中的血液快速冲击着心房，突如其来的兴奋感让他浑身过电似的发麻。
怎么就重生了呢？
没有车祸，没有高空坠物，不过是出门旅游期间和老婆坐了个秋千——在悬崖边上，怎么醒来就以18岁的身体躺在老屋门口的稻草垛子上了。
不过也没所谓，父母双亲早已离世，浪荡半生也没个孩子，至于丰厚的家产谁来继承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相伴二十余年的老婆黎珊，没了她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空落落的。
这都是命啊，得到意味着失去。
周至一家六口人，父亲周世忠为人仗义，有把子力气，常常对人施以援手，在村里有个好名声，在这个互相帮工年代，家里有点什么事总会有人来帮忙。
就是心里没个算计，有时候吃力不讨好，母亲看不过说他几句，他嘴上总挂着一句“吃亏是福”。
三年前给棉花打农药中了毒，没有及时去医院，对肝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1989年冬天家里修楼房劳累过度病反了，人开始神志不清，没一个月就离世了。
母亲申慧云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常常都是说最狠的话，做最多的事，平日里喜欢八卦，一有空就和村里娘子军坐在大樟树下聊天，是村里情报机构的骨干成员。
面对家人，她展现的更多是包容，家里大事她都依着丈夫，对孩子做人要求严格，做事却很宽容，虽然家里很穷，但这一群孩子没一个学坏。
母亲有个心口痛的老毛病，一直也没大碍，在99年突然发病，人还没送到医院就走了，小妹给周至拍了电报却没有回来奔丧，自此不和周至来往。
周至在家里排行老二，今年18岁，虽说生在农村，对干农活却一窍不通，混完了初中，在爹妈的安排下拜师学了三年木匠，手艺倒还不赖。
86年脑子一热悄悄去了京城，一门心思想要出人头地，过年也不回来，对家里不管不顾。
等到条件好了，有钱了，父母都不在了，兄弟妹子也有了隔阂，现在想起来，上辈子满是遗憾。
大哥周辰，今年20岁了，身高体壮，初中没上完就在家务农，踏实肯干，侍弄庄稼是一把好手，这一两年介绍了好几个姑娘，可他就是不松口。
直到24岁结婚，大家才发现爱人就是隔壁李娟，比他小了整整6岁，也不知道啥时候就打起了主意，结婚时领证还被罚了款。
老三周芒，16岁，油头滑脑，能说会道，也就读了个初一，去年让爹送去学铁匠，三天两头又跑回来了，说是吃不了那个苦，父亲前不久才去给师父赔礼道歉，不到一个月，借着双抢的由头又跑回来。
他始终没学会打铁这门手艺，倒是出门闯荡喜欢上摩托车，后来又搞汽车修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小妹周晚晚，刚满15岁，马上要上高二了，也没见她怎么学习，可一考试就是第一，怎么说呢，天生就是块读书的料。
当年高考时看着父亲身体不好，想离家近点能有个照应，填志愿时执意留在省内，报了个师范，最后高考成绩文科全省前十名，高出本科一批分数线几十分，放弃了更好的前途是否留有遗憾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这会儿爹妈两人扛着百来斤的打稻机给人还回去了，算起来已经快三十年没见，一想到爹妈一天好日子没过过，周至忍不住眼眶泛红。
风吹得院门口老樟树沙沙作响，周至从堂屋里晃悠出来，小妹正坐在树底下看书，不时用手指理理额头的碎发。
也许是发现有人盯着他看，她忽地抬头，微一沉吟，露出笑盈盈的俏脸，“二哥你裤裆扯线了，换下来我给你补补吧。”
周至低头瞅见大裤裆豁着口，突然笑出泪来，小妹从来都是这般贴心。
两人关系一直都更亲密，大哥比较内向，没意思，老三总是挤兑她，所以周晚晚最喜欢二哥。
此时老大和老三都已经下了秧田，弯着腰也不抬头，像是一台不停歇的机器。
田还有一大片没栽，周至没理由偷懒，跟着在秧田里滥竽充数。
水田蒸腾着暑气，全身上下只有泥巴里的脚丫子能感到凉快，他在大哥旁边深一脚浅一脚，秧苗栽得东倒西歪。
周至看着水面中荡漾的面孔，有些感慨：年轻真好，头发还这么茂密，脸上没有皱纹，肚子尚未凸起，配上这帅气的脸庞，嘿嘿……
炙热的太阳下，他满脑子都是如何摆脱繁重体力劳动，要改变命运不能靠这一亩三分地呀。
家里六口人，只有三亩水田，可以用来种粮食，余下的都是七零八落的山地，只能种点黄豆玉米红薯之类的，能把六张嘴糊过去就不错了，河滩里还有八分五的沙地种苎麻，这两年苎麻行情好，卖点钱也可以换粮食吃。
周至在这里度过了二十几个春秋，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要是再让他在这里长期生活，打死也不愿意。
前世费尽心机赚钱，消耗了身体，冷漠了人情，本来想着重生了可以轻轻松松的过日子，心里边还有些窃喜，可触及到眼前的现实光景，还是只有钱才能摆脱命运。
他感觉时间紧迫，要改变居住环境，要照顾爸妈的身体，要小妹去兑现天赋，要找到自己的方向赚钱，不能再等下去了。
社会在快速发展，每天都诞生无数新的机会，要想在时代大浪中混个衣食无忧，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想在浪潮中搅弄风云，成为巨富，周至自忖没有这个能力。
能不能从上辈子的生意中找到突破口呢？做牛仔裤批发，不行，没货！学人炒股票，算了算了，交易所都还没成立，当年底裤都赔掉了！艺术品投资，这是曾经人生翻盘的重要一步……
啪~周至打了自己一耳光，让自己清醒清醒，想这些不着调的东西，还不如去做木匠来的实在。
没钱出不了门，不出门赚不到钱，这他么是个死循环啊。
哪里才能搞到启动资金呢？周至遥望屹立在东边的铜峰山，脑子里一时理不出头绪。
一边痛苦插秧想摆烂，一边想为家里减负担，在这纠结的心理状态中，份内的田还是让他栽完了。
日头已经沉到西山，灶屋里飘出炒腌菜的焦香，母亲还在唠叨这两天盐巴怎么变少了。
周至忽然想起，前世家里盐总是隔三差五变少，自始至终母亲没有发现是谁干的，谁会偷盐巴吃呢？
蹲在阶沿上快速扒完一碗苞谷饭，他搬出睡椅，在院子瘫坐着一动也不想动。
“世忠你不要犟！”东屋突然的争吵惊动了脚边的老黄狗发财，周至贴着窗户的破洞，看见煤油灯下父亲正在往土枪里填火药，面对母亲的责问一言不发。
打猎是山里人刻在骨子里的技艺，家家户户的男丁都能来上几下，可论起专业性，父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论是挖陷阱、设套索、放夹子，还是用弓弩、打土枪，技术都十分纯熟，更难得的是他每次上山回来都会做详细记录，对本地各类动物习性了如指掌。
“发烧了一天还逞能。”母亲夺枪的动静带倒了条凳，“山里有野猪你又不是不晓得！”
“前日上山在鹰嘴崖寻到了香獐子的踪迹，套子都给它布置好了，今晚就是去收货，没事的。”
“身体要紧，不许去……”
周至浑身一震，香獐子——肚子下边的香囊比黄金还值钱的香獐子。
他想起前生这个闷热的夏夜，父亲瞒着所有人摸黑上山，黎明时扛回一头二十多斤的香獐子，那枚鸡蛋大的香囊在一个外地药材收购商手里换了120块钱，可惜父亲淋了夜露，病了半月，那点钱又全用来吃药了。
“我去！”周至推开门，爹妈同时转头，父亲手里还攥着铁砂弹。
自十五岁起，他时常跟着父亲上山打猎，套路已十分熟练，虽然离开家以后再没机会上山，但他也在专业场馆练过枪、玩过弩，何况今晚只是去收货，有把子力气能行。
“你当是摸螺蛳？”母亲抄起笤帚疙瘩，“山上的野猪枪都打不死！”笤帚苗扫过他的裤脚，扬起细碎的灰屑。
“妈，整个铜峰山大大小小的山头我跟着爹都走遍了，山上早没了野猪，再说‘有子能替父上前’，爹身体不舒服，应该我去。”
“别让我揍你……”
父亲却咧开嘴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齿：“十八九的大小伙子，也该放出去历练历练了。”
周世忠的教育理念很简单：学会做人，学会做事。啥事都可以让他们体验体验，至于最终选择什么，全看个人的兴趣。
四个孩子养出了不同的模样，老大务实，田里地里庄稼都能侍弄得很好，老二聪明机警处事果决，思考问题周密严谨，老三能说会道，精于人情世故，最小的女儿机灵懂事会撒娇，是爹妈的心头肉。
父亲转身从床底拖出桐木箱，生锈的锁扣上发出老猫打呼噜似的响动，箱子里躺着周至亲手做的猎弩。
他拿出箭弩递给周至：“小兵头回当将军，记住：今晚的目标是一只香獐，别被其他的畜生扰乱了视线。”
又把铁弹放在他的掌心，“拿上这个，不得已不要用枪。让大哥陪你去，相互有个照应。”
申慧云看着丈夫有了安排，勉强认可了他们父子的决定，不再作声，默默走了出去。
周至在油灯下擦拭弩机上的灰尘时，月光渐渐爬上西窗，栗木弩托有道浅浅的丁字刻痕，是丁静十七岁生日那天，她拿小刀刻的歪扭小字。
周至抚摸着刻痕，怔怔发呆，满脑子都是互表心迹的蓝皮笔记本，两世的缘分，这次不能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