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委会里,张红波得到消息后跟裤裆里钻进个窜天猴似的,急的团团转:“钱进惹什么祸了?”
“区打投所命令黄所把他带走了?”
“我就知道这小子不安生,整天说要支农支农的,好像他成兰考焦书记了。”
“他能不能判刑?最好判个十年八年,免得整天给街道惹麻烦……”
就在他满怀希望的时候,有人跑进来通知说:
“钱队长回来了,还带了一支队伍!”
张红波三步并作两步到门口去看。
看到了钱进。
看到了魁梧壮汉扛着红旗昂头挺胸。
看到了一队汉子龙行虎步,他们裤脚上糊的泥点子成了新时代的金甲鳞片,走起路来咣咣带响。
五队长米刚看着红旗说:“红星刘家生产战斗队!”
他赶紧吆喝:“张主任麻烦了。”
“上次开会你要求我们突击队给国庆活动出节目,钱队反对还说要从生产队叫农民来开会。”
“我以为他是放卫星,结果人真把人民公社搬来了!”
张红波表情跟便秘时候挨了一记千年杀似的,额头见汗:
“反、反了他天!我就在办公室里,看看他敢干什么!”
说完他钻进办公室。
外头的人听见了‘咔吧’一声。
落锁了。
钱进让队伍在居委会前歇息。
他想邀请张红波中午作陪。
对方却闭门不见。
这样他先找米刚:“米队,跟其他三个队长说一声,中午我请客去国营二饭店。”
米刚一听来劲了,狂奔着去通知其他人。
国营二饭店是海滨市的餐饮百年老字号。
它的前身叫六聚楼,成立于清朝末年,在五十年代积极参加公私合营改造成了如今的国营第二饭店。
这饭店名气很响,菜品价格很高,城里人即使是全工人家庭也只有在招待贵客时候才会去。
而刘家人正是钱进的贵客!
他选国营二饭店请客不光是名气问题,还主要是它家主打硬菜。
什么香酥鸡、红烧肉、酱牛肉和炖肘子等等,这对当下的老百姓来说最有诱惑力。
徐卫东得知张红波不给面子,便去找了哥们程华负责作陪。
钱进回家拿酒,顺便叫了刘有牛媳妇李晓梅去饭店。
其实他可以在家里拾掇出一桌比国营饭店还要丰富的菜肴,但容易引发人们怀疑:
一个劳动突击队小队长,哪里来的那么多午餐肉、肉罐头、香肠等紧俏物资?
再一个自己招待无论菜肴多丰盛,面子上远远比不上去国营饭店吃一顿。
这点从他们踏上去饭店的道路后,众人的情绪能感知出来。
刘旺财等人得知要去饭店吃饭,一个个精神抖擞,赶路的疲惫不翼而飞:
“真能去下馆子?我这辈子还没下过馆子呢……”
“羊角渡的阿贵给生产队往城里送鱼,在城里一家饺子馆吃了碗饺子,回去吹了半年,咱去国营第二饭店,那不得吹一年……”
“一辈子都行!咱公社能有几个人一辈子进得了国营第二饭店?你们不知道,这饭店以前叫六聚楼,旧社会地主来吃一顿都得肉疼俩月……”
来到国营第二饭店的门口,讨论声戛然而止。
社员们的注意力被这座只存在于农民传闻中的建筑所吸引。
饭店门口开阔,临街道处开了个窗口,好些人在排队,有的挎着篮子有的端着大搪瓷缸。
张爱军愣头愣脑的问:“这都是要进去吃饭的?城里人生活就是好。”
徐卫东说:“不是,城里人一年到头也下不了两次馆子。”
“他们是在买包子,肉包子一个两毛钱。”
“多少钱?”刘有光发出响亮到夸张的反问声,“就那小肉包子两毛钱?能买上一斤细粮了啊!”
这价格让社员们对国营第二饭店产生敬畏之心。
他们迟迟不敢进门。
钱进去拉开门示意排队进入。
汉子们挤在门口哼哧哼哧,解放鞋在地面上一个劲的蹭,蹭的写有‘欢迎光临’的棕红地毡直掉渣。
刘旺财这会也缩了卵,脱下鞋坐在门口大理石台阶上使劲磕:
“别把咱乡下的泥带进人家铺着的水磨石上。”
钱进哑然失笑:“别拘谨,咱们是顾客!”
国营第二饭店在他看来屁都不是,也就卫生干净一些,装修很老土:
它内部贴了满墙的《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黄河少年》等时下电影的剧照,挂着‘严防资产阶级享乐主义’之类的的标语。
可在社员们眼里不是这样。
老队长打头往里走,下意识扯了扯蓝布上的褶子。
刘有余盯着天花板垂下的三叶吊扇,脖子都快仰断了:“快看快看,这电扇真大,比咱队的碾盘还大!”
穿白围裙、戴卫生帽的服务员走来瞥了眼这群人补丁摞补丁的裤脚,顿时嫌弃的摆手:
“哎哎,是来吃饭的吗?别走错地方。”
这态度让钱进很不爽。
他直接反击:“来饭店不是吃饭是拉屎吗?”
“要拉屎我们也不来这里,在你们这里拉屎未必有公共场所舒服!”
服务员眉头一挑要发火。
可仔细看看钱进的气质和进入饭店后展现出来的底气,再看看跟在钱进身后毕恭毕敬的治安员,她又心里犯嘀咕。
难道是哪里来的领导请人民群众吃饭?
她忍下这口气说:“那你们农民群众往里走,别挡门。”
钱进对这态度也不满意。
但其他服务员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一句话:
别误会,我不是针对各位,我的意思是,来我们这里吃饭的都是垃圾!
有穿的确良白衬衣和西裤的人来点菜:
“红烧肉……”
“没有。”
“烧个肘子。”
“烧不了。”
这把点菜的人气到了:
“什么意思?我看到有饭桌已经上了这两道菜,怎么轮到我们就没有、就做不了?”
服务员说:“人家来的早,所以有。你们来的晚了,没有。”
“别冲我瞪眼睛,实话跟你们说吧,这俩菜都得大师傅主勺,我们大师傅这会不下厨了……”
“这么早下班了?”白衬衣怒了,“把你们领导给我叫过来!”
旁边戴眼镜的中年人劝说:“林科长,算了、算了,吃点饺子,这里饺子总不能是大师傅包的吧?”
林科长忿忿说:“李主任你别管,你远道而来给我们供销总社指导工作,我怎么能让你对付着吃饺子?”
过来要菜单的钱进听到这话,心里一动,默默站在旁边看看有没有机会跟林科长认识一下。
混个脸熟也行。
他正在寻找跟供销总社搭边的人呢。
服务员不怕供销总社,说道:“我们领导来了也没用,他一不会炖肉二不会烧肘子,甚至不会包饺子!”
林科长气的拍柜台。
最后事情闹大了,戴着厨师帽的肥胖中年人出来:“干甚么!”
服务员立马委屈:“大组长……”
大组长就是这年代的厨师长、大厨。
她把事情说出来,里面添加了不少瞎话。
林科长是文明人,气的指着她手指乱颤。
钱进见此趁机出头,他冷笑道:“这位女同志不是服务员,是饭店的厨师吧?”
服务员一愣:“不啊,我不是厨师,我就是服务员。”
“那你添油加醋的本事可挺厉害。”钱进讽刺。
大组长心宽体胖,脾气倒是挺好。
他乐呵呵的说:“各位同志先别吵吵,事情我听明白了,这件事确实怪不得这位服务员。”
“我没下班,可我现在每天中午就定量二十道菜,多了做不了,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上级单位安排的任务!”
他从围裙兜里拿出个日记本展示:
“现在人民群众对饮食要求高,城里饭店太少,政府计划要多开几个饭店。”
“但厨师太少,菜肴种类太少,上级单位下了红头文件,要求几家饭店的大组长得编纂菜谱来培训厨师。”
“这是政治任务,很紧急,我只能挤出上班时间来写菜谱、创造新菜肴。”
林科长不忿的说:
“这么多顾客等着吃饭呢,您就不能等下班了再写菜谱、研究新菜?工作要分清主次轻重嘛,上班时间……”
“这话不对了,同志,工作就是要上班时间做,下班我得照顾家庭啊。”大组长很严肃的打断他的话。
林科长还想反驳。
大组长摆摆手:“要不然你跟我们上级单位反映一下,别让我们做这些工作了?”
“只要我不用编菜谱、研究新菜肴,我立马给你们做饭,你们点什么我就做什么!”
林科长这下没辙了。
钱进若有所思的说:“这话当真?”
周围的人全诧异的看他。
难道这小青年深藏不露,竟然是个能影响商业局领导决策的大人物?
大组长说:“当真,我没有文化,真不愿意干这些写写画画的事,我就喜欢切菜颠勺往锅里添油加醋,!”
钱进点点头:“那你准备做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