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真的?”
刘旺财蹲在生产队办公室前的磨石台阶上,花岗岩地面到处是旱烟锅子磕出的点点白痕。
他抬头望着眼前穿蓝色劳动布工装的小青年,反复问:
“我们给来支农的知青送两把芹菜、豆角,就害得人家被公家单位定性为‘私运犯’?”
“一点没假!老舅,你外甥我还能糊弄你呢!”小青年煞有其事的掐着腰说,“就是私运贩!我听的叭叭准!”
他是刘旺财的外甥叫牛成才,在上周日见过小分队设卡抓钱进的场景。
今天他歇班,闲的蛋疼特意来找老舅问钱进当时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得知是真的,他就把自己打听来的场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再加水的说了一遍。
水很多。
不光是他自己加的,还有其他人加的。
当时他去的太晚,没有亲眼目睹全过程,只好事后找人打听怎么回事。
但有些人不靠谱,最喜欢指着高粱杆说金箍棒。
他打听到的消息已经是添油加醋还加水甚至加尿的了。
结果如今他再加上一波水,刘旺财得知的信息就是这样子:
城里面有些干部瞧不起农民泥腿子,得知钱进星期天去支农,还得到了农民的热烈欢迎,对此非常不满。
于是他们趁钱进回城,跟鬼子设卡查老百姓一样,小分队也设卡抓住了钱进,为首当官的还用皮带扣抽他的脸!
“抽的很使劲,那声音跟皮带扣砸在车把上一样咔咔响……”牛成才说这是他是亲耳听到的。
刘旺财将烟袋锅使劲在石头上敲了敲。
烟灰散落。
落在地上他低头看。
仔细看了半晌,才从灰烬里看出字来,满地都写着冤这个字。
他头也不回的问门口站着的刘有余:“你都听见了,钱进跟着咱生产队倒霉了。”
会计偶尔会进城,觉得不对劲。
他问道:“成才,你是亲眼所见?不是你道听途说?”
牛成才先是心一虚,随即想起看到的场景比划说:
“我亲眼看见了,你们给钱进装的袋子都被人家给撕碎了,地上有茄子芸豆豆角有黄瓜西红柿。”
“这么长的豆角、这么粗的黄瓜、这么硬的苞米芯、这么黑的茄子,对不对?”
“我看的猛猛准,当时地上的黄瓜茄子上还粘着你们红星刘家的泥印子呢!”
最后一句话让刘旺财忍无可:
“敲犁头!咱不能害了人家钱进!”
刘有余去捡起铁棍,跟张飞敲鼓似的当当当猛敲铁犁头。
清脆响亮的声音传开来,召集了附近的人。
刘旺财将消息发布给他们,他们向四周飞奔。
很快全生产队的社员都收到消息来到了办公室前。
妇女们纳鞋底的麻绳绷得吱吱响,汉子们的旱烟卷亮起火星点点。
刘旺财拿着开大会用的铁筒大喇叭,嗷一嗓子开始喊话时,声音震得老槐树上的麻雀窜稀。
他强忍悲愤把从外甥口中听来的事情讲给壮劳力们听。
有些细节记不清了,他就掺点水说出来。
说完之后他大声问:“钱进同志对咱生产队是掏心掏肺了,是不是?!”
妇女主任王秀兰第一个窜出来:
“绝对的掏心掏肺!我家里现在那些白花花的新棉花,就是用人家钱进补的钱、补的票买的!”
刘旺财举起大喇叭说:“同志之间不说钱和票的事,那太俗气,咱就说当初人家头一次来支农。”
“当时马上就是暴风雨的天,暴风雨一来咱七百亩玉米都得完蛋!”
老队长很激动,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当时七百亩的玉米一点没收!要是扑了发霉了,别说交公粮,咱全队四百多口人就得喝西北风!”
“人家钱进同志到来后可没把自己当城里领导,人家来了闷头就干,一看干不过来,人家去公社开拖拉机!”
“开来拖拉机,人家又说老少爷们听好了!暴风雨催人命,咱们夜班还得干,给拖拉机挂夜灯的干!是不是?”
朴实的刘家社员记得钱进的好,而且老队长说的是实话:
“是!”
刘旺财说:“别以为开拖拉机轻快,那发动机跟火炉子一样。”
“我进驾驶室看来着,钱进同志在咱队里干了三天,拖拉机坐垫晒干了反出来的都是汗碱!”
“大家说,钱进同志又帮大伙儿保住了口粮又回头来给咱补钱补票,还有他做人实诚、办事地道的吗?”
“没有!”好几个人喊。
刘旺财说:“可结果呢?”
“结果因为咱队里,他在城里倒落个里外不是人、成犯人了!”
“咱庄户人办事讲的就是有恩必报,现在咱得去问问怎么回事!不能让钱进同志因为咱队里蒙受冤屈!”
人群外的牛成才挤挤眼:“犯人?不是,什么犯人?不是贩子吗?”
新娘了上了老光棍的床。
是躺是趴由不得他了。
刘有余去仓库把炼钢时候奖的红旗扛出来。
刘旺财说一声兵贵精不贵多,从民兵队里点了四五个青壮汉子组成个队伍像条土龙似的往城里游。
穿过公社时,刘有余突然扯开嗓子唱:“临行喝娘一碗酒……”
众人应和:“浑身是胆雄赳赳……”
刘旺财摆摆手:“咱就是先去打听事,你们弄的跟要上前线了似的干嘛?”
青年们却就想要这个味儿!
公社有人被惊动。
站岗的民兵张爱军蹬着自行车跟一头脱毛黑熊似的追上来:“老班长,怎么回事?”
刘旺财把听到的消息说出来,还没说完,张爱军鲁莽的瞪眼:
“有这样的事?同去同去!”
刘旺财很欣赏他:“不愧是毛头渡的第一条好汉!”
张爱军梗着脖子喊:“那当然,你以为我高粱米都白吃了?”
“钱进开着拖拉机也给我们毛头渡收过庄稼,这我一清二楚!”
“黄海的带鱼都知道感恩,我男子汉还能不如带鱼有良心!”
说完他蹬着自行车在前面当开路先锋。
公社相关人员看他没回来,寻思没大事就去忙自己的了。
秋收还没结束呢。
至于张爱军怎么没回来?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同志哥在部队当过捕俘手,战斗能力过硬,同时脑袋也又僵又硬,最终被退回了地方。
于是他们估计张爱军半路脑子开小差,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们绝对没有想到张爱军跑到海滨市里了。
还一路打听找到了城南区打投所的所在地。
到地方了,张爱军拦住几个人开始制定作战计划。
刘旺财一把摁住他举起的胳膊:“什么事啊?我们是来打听消息,问问他们领导是不是真冤屈钱进了!”
张爱军一愣:“不打仗啊?”
刘旺财无语。
这二愣子!
张爱军顿时萎靡了:“你说你不来打仗你带着人扛着旗干啥?”
刘旺财摊开手:“我们老农民进个城,这一个人两个人连东西南北找不到,当然得多几个人。”
张爱军唉声叹气:“你看看你,就打听个事的事,把我弄的热血沸腾的!”
几个人进入打投所。
里面的工作人员全懵了。
其实从星期一开始,该所的主任常树林和副主任张金元就挺懵。
当天开始到现在,陆陆续续有举报信和建议书被投送到了他们单位。
信里说有一位名叫钱进的支农模范、先进个人在支农归来的路上被他们单位一个小分队给诬陷了。
他们觉得这是小事不用管。
直到今天有几个老乡赶来询问为什么把钱进给扣了……
所里的头头们面面相觑:
“谁把钱进扣了呀?这不是绳子绑了老鹰蛋——扯雕蛋嘛!”
他们随便找了个出来赶人,态度不耐烦,满脸瞧不起。
刘旺财被惹火了,掏出搪瓷缸往台阶上一墩,说:“今天不还钱同志清白,老头就把学大寨的劲头使这里!”
工作人员无奈,把领导喊了出来。
张副主任懒得搭理这种不讲理的老固执,直接说:
“去,通知治安所来清人!”
本来也有此意的常主任一听这话立马改了主意:
“瞎胡闹,老乡们来问点事,咱们能这么粗暴的对待老乡们?”
“我去做思想工作!”
张副主任翻白眼,暗地里冷笑一声:你快泥菩萨过江了,还跟我顶呢!
常主任跟刘旺财坐一起,拿缸子给手下:“去,给大叔倒杯水,看大叔热的。”
“大叔你跟我说,你们来是问啥事?”
刘旺财脸色稍缓,把钱进支农做工作的事情讲解一遍,问道:
“我们听说你们因为俺队里给他点蔬菜,定性他是私运犯?”
常主任说道:“那会是说钱进同志是私运贩子来着,不过那不是定性,就是……”
“别就屎就尿的,有就是有!”刘旺财急了,“你们这不是污蔑人吗?”
“你们得还钱进同志的清白!人家是支农模范,你们这样不是毁了他大好青年的前程!”
主任陪着笑脸连连点头。
这时候一位办事员赶来低声说:“已经给泰山路居委会和治安所都打过电话了。”
“他们联系上人了,正在赶来路上!”